狄破軍盯著小廝，眉頭皺得越發緊了。

姬鳳昭當真又跑去害人了？

不……不對。

他的直覺告訴他，今日之事，事實好像不是小廝猜想的這樣。

姬鳳昭害人都是親自動手，可不會這樣借著別人的手來達成自己的目的，他那個妹妹，說得直白點就是惡毒且愚蠢，愚蠢到連做壞事都不會借刀殺人，向來都是直來直去的。

再說了，趙老夫人能把持偌大的趙家，能跟達官貴人們從容來往，這老人家不是沒腦子的，不可能姬鳳昭蠱惑幾句，趙老夫人就昏了頭，跑去拿自己兒媳婦撒氣。

那位老人家跟她兒媳婦才是一家人，又怎麽會聽姬鳳昭這個外人的話傷害自己人？

姬鳳昭又不會巫術，對不對？

狄破軍沈思的時候，小廝還在恨恨地說。

“大公子，您和夫人怎麽不把她趕出去啊？她以前就害了咱們狄府不少次，連大公子您都因為她而毀了一輩子的前程！我們都恨死她了！本以為她受了淩遲之刑能洗心革面，結果她現在一回來就又開始害人了，她就是個禍害，她遲早會闖出天大的簍子，咱們把她留在府上遲早會被她連累死……”

“住口。”

狄破軍沈聲打斷了小廝。

小廝怔楞望著狄破軍，“大公子……”

狄破軍盯著小廝，皺眉說，“今日之事尚且沒有問過她，趙家也還沒有人給她定罪，你怎麽就知道一定是她在害人？”

小廝下意識說，“因為她一直就是個壞人啊！她去了一趟趙家，趙家少夫人就遭受了非人的虐待，不是她從中作梗是誰？”

狄破軍淡淡道，“那就不能是趙家少夫人做錯了什麽事，她是去跟趙老夫人告密的？你以為趙老夫人是像你一樣的糊塗蛋，別人在耳邊多說兩句，她就能對自己親孫子的母親下如此狠手？”

小廝再一次楞住。

狄破軍擺手說，“去讓府裏人不許胡說八道，咱們既然讓姬鳳昭住下來了，就不要空口白牙詆毀她。可以漠視，可以當沒她這個人，可是，不允許你們私下裏眾口鑠金肆意胡說。”

小廝看了看光明磊落聰明睿智的大公子，不情不願地行禮應是。

他恨恨瞪了一眼高高的院墻，才轉身離開。

氣人！

他們家大公子這麽好，也不知道姬鳳昭那惡毒的女人怎麽狠得下心跟外人一起傷害大公子，把大公子害成了這樣！

大公子把她當親妹妹，她怎麽就不能把大公子當親哥哥呢？

小廝走了，躲在院墻邊上的小元寶才慢吞吞走到狄破軍面前。

他一把抱住狄破軍的腿，難過地說，“大舅舅，那個哥哥為什麽說我娘壞話啊？我娘……我娘是個壞蛋嗎？”

狄破軍這才發現小元寶將他和小廝的對話全都聽了進去。

低頭看著難過的小元寶，狄破軍心裏揪了揪。

不管姬鳳昭是個怎麽樣的人，都跟元寶無關，當著這麽小的孩子的面說他娘親壞話，這是一件殘忍的事。

狄破軍彎下腰抱著小元寶，輕輕捏了捏小元寶的臉頰，“你覺得你娘是個壞蛋嗎？”

小元寶毫不猶豫地搖頭，“不是的，我娘是個大好人。”

他掰著手指頭，認真的跟狄破軍數。

“大舅舅，你不知道，我娘她在落鳳城救了好多好多人的……”

“她拿我們家的銀子去給窮人看病，我看到好多病得要死的人抱著她給的藥，哭著跪下來謝她，還喊她活菩薩……”

“我們這次離開落鳳城的時候哦，好多好多排隊看病的人都在喊，活菩薩一路順風，還讓我娘早點回去，他們要答謝我娘呢。”

“還有，我們遇到一個賣木雕的老爺爺窮得吃不起飯，我娘她又給了老爺爺好多好多銅板……”

“然後老爺爺說他們村子裏的糧食被土匪搶了，我娘還大半夜的不睡覺，跑去剿匪，幫他們拿回了糧食……”

“還有，我爹的腿殘疾三年了，我娘她就很厲害的幫我爹治好了腿，我爹過幾天就能站起來啦。”

“還有還有，我娘她還說她要救我外公，救我外婆，還要幫大舅舅治好你的臉——”

說到這兒，小元寶撫摸著狄破軍臉上醜陋的刺字，撒嬌央求道，“大舅舅，你不要討厭我娘好不好？我娘她不是壞蛋呀，她是好人的……”

狄破軍怔楞地望著小元寶。

聽到小元寶跟他數姬鳳昭做過的好事，他都有些懷疑那些事到底是不是姬鳳昭做的。

那個善良的救了很多人的活菩薩，還是他認識的姬鳳昭嗎？

可是，看著這個眼神澄澈幹凈的小娃娃，他心裏剛生出懷疑，就又破滅了。

大人會騙人，姬鳳昭會騙人，可是這麽小的孩子不會。

再想到朱元錦他們幾個跟姬鳳昭去了一趟落鳳城，回來後就跟姬鳳昭成了好朋友，狄破軍不由瞳孔微縮——

或許……

他是應該重新認識一下這個姬鳳昭了。

老天爺的雷霆，也許真的劈醒了泯滅良心的她？

“大舅舅，你進去跟我娘說說話好不好？求你了，求你了大舅舅……”

小元寶抱著狄破軍的臉頰搖晃著撒嬌。

他奶聲奶氣地說，“大舅舅你看，你們家所有人都不喜歡我娘，我娘明明可以不住在這裏的呀，她明明可以跟喜歡她疼她的外公外婆一起住的，她是為了大舅舅和外祖母，才住在這裏的受氣的呀……”

狄破軍驀地看向小元寶。

小元寶最後那句話，戳到了狄破軍的心。

他手指甲掐緊掌心。

姬鳳昭當真是為了他和母親才住在將軍府的？

她不是為了將軍府的權力地位嗎？

“大舅舅，走嘛，走嘛，你這麽喜歡我，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，去跟我娘說兩句話嘛！”

小元寶捧著自己的小臉頰，咯咯笑道，“雖然，雖然你的元寶臉有點小，面子也很小，但是我還是有一點點的對不對呀？”

狄破軍噗嗤一聲笑了出來。

誰能受得住這麽可愛的小家夥撒嬌？

他妹妹何德何能啊，竟然擁有這麽一個匯聚了天下所有靈氣於一身的寶寶。

狄破軍狠狠揉了一把小元寶的腦袋，笑著應道，“好，大舅舅跟你去，大舅舅就看在我們小元寶這不大的面子上，去跟你娘說說話。”

“嗯！”

小元寶高興得不得了。

要是有尾巴啊，都要翹上天了。

他牽著狄破軍的手，蹦蹦跶跶往院子裏走。

一進門，看到正拿著帕子給爹擦汗的娘親，他就好開心地喊，“娘！你看元寶厲害不厲害呀！元寶把你的大哥哥哄進來啦！你的大哥哥來哄你啦！”

“……”狄破軍腳步一頓，無奈地低頭看著小元寶，眼裏是藏不住的寵溺。

這個小崽崽，真招人愛！

“……”站在燕長贏身邊的姬鳳昭，也怔楞地看向了小元寶。

她看看滿臉笑容的小元寶，又看看高大的狄破軍，頓時露出了歡喜的笑。

她溫柔走向狄破軍，笑問，“大哥，你來哄我啦？”

狄破軍的視線，從小元寶身上，落在姬鳳昭身上。

看著暮色裏這張美麗的臉頰洋溢著活潑燦爛的笑，看著那雙眼裏閃閃發亮的歡喜，他微微楞住。

這，才是他想象中妹妹的模樣……

可是過去三年，他從來沒有在這張臉上看到這樣可愛這樣暖他心扉的純真笑容。

此時此刻看著這樣的妹妹，他才恍惚想到——

難怪元寶會那麽可愛，有一個這樣的母親，又怎麽會生不出那麽可愛的崽崽呢？

“大哥。”

在狄破軍恍惚的時候，姬鳳昭已經來到他面前了。

姬鳳昭含笑望著他，開心地說，“謝謝你願意哄元寶，願意哄我，謝謝我最英俊，最溫柔，最會寵人，最最最好的大哥哥。”

“……”狄破軍沈默望著近在咫尺的姬鳳昭。

他心想，這樣看著，她更可愛了……

然後，他變得非常不解。

既然姬鳳昭有著這樣好的一面，這三年又為什麽要變成那樣人嫌狗憎的模樣呢？

這三年姬鳳昭若是一直這樣活潑天真可愛，又怎麽會淪落到需要用心機用手段來跟姝兒搶奪寵愛的地步？

她這樣，就已經足夠跟姝兒媲美了。

姬鳳昭見狄破軍沈默望著她卻不說話，她不由眼眶微濕。

她伸手輕輕揪著狄破軍一片袖子，望著狄破軍，顫聲道，“大哥，你是不是……你是不是喜歡現在這樣的我？”

狄破軍移開視線看著別處，沒應聲。

小元寶將腦袋靠著狄破軍的腿，咯咯笑著幫他回答，“喜歡的！大舅舅肯定喜歡的！”

姬鳳昭溫柔看了一眼小元寶，又拽了拽狄破軍的袖子，笑著說，“大哥要是不喜歡，那，我就不再跟大哥撒嬌了。”

狄破軍聽到這兒，才重新看向了姬鳳昭。

他想，這麽燦爛的笑，這麽招人喜歡的模樣，怎麽能以後再也看不到了呢？

他只說幾個字，就能一直看到這樣的妹妹，他為什麽不說？

他抿了抿唇，好久，才低聲說，“這樣，挺好。”

姬鳳昭聽著這幾個低不可聞的字眼，眼眶越發的酸澀濕潤。

她哥哥果然喜歡她真正的性情。

如果三年前回來的不是穿越者，而是她，她想，哥哥一定會特別特別喜歡她，把她寵上天去。

姬鳳昭沒忍住，上前一步輕輕抱了抱狄破軍。

她輕聲說，“大哥，我們是一母所生的親兄妹，你是我最喜歡的哥哥。我跟你保證，我以後一定會做你最乖最好的妹妹，我再也不會讓你和爹娘操心，再也不會傷你們的心，我會讓你們看到全新的我，一個不一樣的我……”

說完，她就退後一步離開了狄破軍的懷抱。

她怕狄破軍會厭惡地推開她。

她得自己識趣，趁著哥哥不註意抱了哥哥，就得趁哥哥沒來得及生氣之前，趕緊退後。

猝不及防被抱了一下的狄破軍，怔怔望著姬鳳昭。

她忽然抱上來，又忽然離去。

懷裏剛剛生出來的溫暖，一下子就沒了。

望著她燦爛滿足的笑，狄破軍一時間竟生出了幾分不舍和遺憾。

他想起妹妹剛剛說的那幾句話。

他眼神慢慢有了變化。

這是他的妹妹啊……

身上流著跟他一樣的血的親妹妹。

以前妹妹壞的時候，他不喜歡，可如今妹妹都說了她在努力變好，他當哥哥的為什麽不能給妹妹一次機會呢？

如果她再次欺騙了他們，那再將人趕出去便是。

可是如今，她好像真的在努力變好不是嗎？

連姬家父母和妹夫以及元寶都重新接納了她，他和爹娘還是妹妹真正的家人，他們為什麽就不能接納呢？

在妹妹想做好人的時候，他們不趕緊接納她引導她走向正道。反而要將她無情推開，難道是要眼睜睜看著她在失望絕望之下，重新變回以前那個讓人厭惡的樣子嗎？

二十二年前，他們弄丟了妹妹，讓姬家代替他們撫養妹妹長大。

二十二年後的今天，他們難道要再次弄丟妹妹，讓姬家父母去疼妹妹，而他們卻選擇漠不關心冷眼旁觀嗎？

想到這兒，狄破軍沈沈吐出了一口濁氣。

他凝視著姬鳳昭的眼睛，說，“你叫我一聲哥哥，我便最後相信你一次，希望你這一次，不要再讓我失望。”

“哥？”

姬鳳昭沒想到哥哥會這麽快就原諒她。

她以為，親眼見過了她這三年的心狠手辣以後，哥哥會恨死了她，她要用幾個月甚至幾年的時間才能重新得到哥哥的信任和原諒。

沒想到……

望著哥哥，姬鳳昭眼裏的淚一下子就湧出來了。

她哥哥得有多喜歡她，才會在受了那麽大的傷害毀了臉頰以後，還願意給她機會原諒她。

她不爭氣地流著淚，望著她的哥哥，顫聲道，“哥，我可以抱抱你嗎？你跟阿嬴和元寶的擁抱不一樣，你是我親哥……”

狄破軍克制住心裏的排斥，點了下頭。

姬鳳昭撲進他懷裏，緊緊抱著他，“哥，哥……哥哥……你是我哥哥……”

狄破軍低頭看著眼淚止不住往下掉的姬鳳昭，不知怎麽的，他忽然也湧上了些許心酸。

就好像，他一直欠妹妹這樣一個擁抱似的。

他忍著鼻腔的酸澀，擡手輕輕拍了拍姬鳳昭的肩。

這一拍，他頓時瞳孔緊縮。

手掌底下坑坑窪窪的觸感，在提醒他，他的妹妹已經遍體鱗傷。

想起那天的淩遲之刑，他又是痛心，又是痛恨。

恨妹妹以前怎麽那麽不懂事，那麽不爭氣，怎麽就把好好的人生過成了那個樣子。

可是，這份痛恨下，也難掩痛心。

他深深吸了一口氣，啞著嗓子甕聲甕氣道，“以後做個好人，否則，你哥哥以後再也不是你哥哥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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